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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塞·奥古斯丁·戈伊蒂索洛11首

Goytisolo 星期一诗社 2024-01-10

何塞·奥古斯丁·戈伊蒂索洛(José Agustín Goytisolo,1928-1999),西班牙战后“五〇年代”代表诗人,是同代诗人中第一个出版诗集的加泰罗尼亚诗人,因其作品语言朗朗上口,多首 诗歌被改编为歌曲广为传唱。除了诗歌创作,他翻译了大量加泰兰语和意大利语诗歌,是帕维泽、帕索里尼作品的重要西语译者。




◎一个爱情故事


他们相爱。那是

最早几场夏雨的时节

他们相爱。日子

像长长的白色丝带

围绕他们交织的身体。


大概过了一年

然后三年七年他们

还是非常直接地相爱

在公园的树荫肥沃的床榻

寻找对方。


他们几乎从不说话。她说

人们都在等她害怕

而他在办公室里上班,

盯着挂钟等待

重新回到她身边的时刻。


他们不同他们相爱。他

娶了一个金发傻瓜

她生了四个孩子

丈夫有条理乐天派

从来不懂她。




◎事件的真实动机


去年夏天任意一个晚上

那个男人想结束所有

晚饭过后

喝了一升多咖啡

送下四五个细颈小瓶里

全部的安眠药片

(平时用来安睡)

没有感觉地抵达死亡。


只有某些传言试图

给发生的一个解释:

确信他生了重病

一个远房表妹威胁他

要把一切告诉丈夫

生意不顺

失眠困扰

或者他的爱人不在乎他。


而事实上

事情简单得多:

原来他总是一个孤独的人

原来生命不再令他感兴趣

原来那个夜晚热得气闷

原来他很智慧。




◎镜子的另一边


我想和他

在镜子的另一边

好让两人都成为

自己的观众

观看快意与风度

任性与缺乏。


我想和他

在影子的另一边

那里所有的文字

混进音乐

用和谐的铿锵

环绕那些相爱的人。


我想和他

在生命的另一边

年岁与失望的生命

钉住的两个人像油画里

阿波罗和达芙妮:她变成树

他抓住自己的爱。




◎问题的解决


为了忘记一段不幸的爱

女孩投身别的男人

现在她已经不记得那段爱

因为所有的不幸混在一起。




◎不爱


女孩:如果真的你已不和他讲话

而他说觉得保持沉默很好

你们不再适合分享房子生活:

断开不爱在仇恨吞噬你们之前。




◎朝向圣格里高利奥广场的窗


奇怪的时空间隔里如果你能

望见跳过光线的围墙

迷烟和它丧葬的侍从

在迅速的记号与宽敞的布景之间

你会有空洞的几刻看见

我们已经建成的:成卷的报告

重复的立面像尖叫落在

圈养的人群上面

窗户表达指责

光线和天线冲着空气背诵

它们知道的信息

一切都是

迷茫得像雾气里一艘船

绳索已断开不到任何

抽象尼龙的喋喋不休。

空气里

有成千上万的楼梯和数字

和名字和防空洞

像巨鸟的巢

遗弃的高速公路之间

空荡荒凉的宽大广场。

你保存的图景

一片不一样的土地已经很远

原野只是海滩旁边

海延伸的皮肤

树木没有水泥围墙。

但是

这是你的风景你的世界

以后从中会留下记号

被时间保存:几幢房子

球场的骨架或者教堂的

尖针继续活着就像现在

大街与隧道之间留下的古代废墟。


在未来高大金属化的城市里

会发现今天的足迹有人研究

我们什么样站在螺旋

与踏板之间望着一栋楼的墙

像你现在住的楼。有人

会想知道此刻正在

你脚下穿行的那些人

怎样生活。

到时候阳台和露台

还有这座并不友好的城市没有玻璃的空洞

会有什么意义呢


没人会明白生命曾经燃烧

在这么多倒塌的墙壁后面:

说得出我们怎样活过说不出为什么。


关上关上小窗逃跑躲进

房间不要打开窗户

别让光

也吃掉你仅剩的一点:

尖叫当中你的孤独

疯了的世界里你的疯狂

摇晃的平静带你

走向毁灭走向历史。




◎Non Non——为了帮一个大女孩入睡


假如三点了你睡不着

你看见墙上有女巫的影子

听见幽灵怎样在你的浴室里洗澡

如果家具开始嘟囔

风在窗口背诵你的谎言

你不要紧张不要叫醒任何人

想想生命抽一支烟

同样的你别再去死

有人给你买了几条新内裤

事情就是这样一切都很好

你挨饿或者街上有人说你丑

才是坏事

读一会书给我写张便条知道点

收音机里唱的消息

non non不要这样慢慢数羊

non non睡吧我的爱羊和羊……




◎有时候


有时候

有人在超市胆怯地对你微笑

有人递给你一块手帕

有人在牙医等候大厅热情地问你今天几号

有人嫉妒地看着你的情人你的男人

有人听见你的名字突然开始哭。


有时候

你在一本书里发现一张旧照片

是你爱的人这让你浑身发冷

你从大西洋上空飞过每小时几千公里

想着他的眼睛他的头发

你在采光糟糕的房间想起

阳光明媚的一天

你碰到一只脚让你虚弱得像十五岁少女

你送出一顶草帽然后开始尖叫。


有时候

一个女孩唱歌她很悲伤你爱上她

一个农业工程师在门轴外接你

一只塞壬让你想起消防队员或者平衡杂耍人

一只俄罗斯玩偶让你想掀起她的裙子当做奖赏

一条旧裤子让你热烈甜蜜地渴望你的丈夫。


有时候

广播里解释一段荒唐历史你记起

一个男人叫莱奥波尔多

朝你开枪没有击中你一边逃跑

一边想着你的妻子女儿

要你们做这做那接着你爱上了

那个不在乎这些的人

人们说起时间你梦见一个埃及女孩

大厅熄灯你摸索朋友的手。


有时候

等在一间酒吧等她回来你在一张精细

餐巾纸上写一首诗

他们说加泰兰语你想快乐地或者随便怎样

咬你的邻居

你上楼梯想如果那个你喜欢的男孩在到达

四楼前强暴你会很美

钟声敲响你爱上敲钟人或者神父

或者上帝如果上帝存在

你看向看你的人想有全部正好的力量

命令全世界的钟

在这一刻停摆。


有时候

只是有时候伟大的爱。




◎历史的唯一意义


在十字路口选择道路

然后沿着路向前走

背后留下从出发点

其他千万种可能的计划。


像一个孤零的人

整个人类作为整体

在合约与革命中继续

偶然地前行

沿着漫长而不定的旅途。


无论是否宿命论者

历史唯一的意义

就是旅行在丛林间

一条施工中的铁道

遮住走向阻挡着回程。




◎善良小狼


从前有只

善良小狼

被所有羔羊

欺负虐伤。


另外还有

坏心王子

优雅巫婆

和正直海贼。


所有这些

都曾发生。

当我梦见

颠倒的世界。




◎猫回来了


猫从猫洞

出走

到今天已经

在外六天。


回来我的猫

老鼠

正在跳舞。


在天台

在屋顶

猫踱着步子

得了爱情病。


回来我的猫

老鼠

正在跳舞。


最后朋友

对它说够了

就这样狡猾的家伙

转身回家。


猫回来了:

现在老鼠

不跳舞了。


汪 天 艾 / 译




  西班牙20世纪文学史上有几个天才辈出的文学家族,其中不能不提到来自巴塞罗那的戈伊蒂索洛三兄弟。最年长的胡安·戈伊蒂索洛可谓战后最具代表 性的小说家,他的长篇《身份的记号》至今仍是了解西班牙从内战到独裁几十年民生、苦难与现实的必读书。最年幼的路易斯·戈伊蒂索洛同样是成就卓越的小说 家,2013年荣膺西班牙国家文学奖。三兄弟中,何塞·奥古斯丁·戈伊蒂索洛是惟一创作诗歌的,却也和自己的小说家兄弟殊途同归,做了一个讲故事的人。


  故事也许总与童年相关,戈伊蒂索洛用诗歌讲出的故事中也常可见对童年记忆的复刻,但是记忆里作为天堂存在的童年在10岁那年结束,之后只剩下对 10岁以前时光的不断再创作与神话化。1938年,西班牙内战进入焦灼的第二个年头,巴塞罗那作为共和国军最重要的堡垒之一接连遭到空袭。3月17日,戈 伊蒂索洛的母亲在一次轰炸中身亡。在《七年》一诗中,童年突然终结的戈伊蒂索洛看见“更远的地方/是母亲,一本书,/我生命的碎片/我的梦安息在/微小的 事物上”。虽然内战诗几乎是“五〇年代”诗人共享的主题,但戈伊蒂索洛的内战诗比很多同辈诗人多了个人化的体验,也因而更惊心动魄。他的不少诗句都特定地 指向那次轰炸。譬如《战争》中“突然空气/震动,燃烧/像一柄剑落在/大地。噢是的,/我记得所有呼喊……我看着我的祖国的城墙”;《剩下灰尘》一诗的诗 题则与被称为“流亡西班牙扬声器”的莱昂·费利佩的组诗《斧子——西班牙哀歌》相关,那首长诗里反复出现“灰烬”一词突显去国之恨与毁灭之感:“灰尘干涸 的泪珠/所有在西班牙完结的灰尘/所有死人的灰尘/所有西班牙废墟的灰尘/一个氏族的灰尘/已在人类历史里永远遗失”,但表达得更多的是群体的哀歌。而在 戈伊蒂索洛的《剩下灰烬》中最明显的依旧是他个人对那次空袭及其影响的记忆:“那声轰响,那团/恐怖的火球/在我眼前长大/她永远留下了,/混在空气里, /恨的灰尘/最悲伤的灰烬/在土地上/落下落下/还继续在我的记忆里落下/在我的胸膛,在我写作的/纸页之上。”


  这些悲伤的灰烬落在戈伊蒂索洛的纸页上,一如蔓延在纸页上的诗歌,讲着童话故事,深处却埋藏难以言明的悲伤,或许只是真相的悲伤。诗人在创作生 涯的各阶段都写过以故事或童谣为题材的诗歌,语言平易日常,简短留白,蕴含种种可能,看似无奇或童稚,细想却惊心。例如带来不同解释与想象空间的《一个爱 情故事》:“他们相爱。那是/最早几场夏雨的时节/他们相爱。日子/像长长的白色丝带/围绕他们交织的身体。//大概过了一年/然后三年七年他们/还是非 常直接地相爱/在公园的树荫肥沃的床榻/寻找对方。//他们几乎从不说话。她说/人们都在等她害怕/而他在办公室里上班,/盯着挂钟等待/重新回到她身边 的时刻。//他们不同他们相爱。他/娶了一个金发傻瓜/她生了四个孩子/丈夫有条理乐天派/从来不懂她。”


  读者可能从中推断出“他们”是一对婚外情人,诗人却也留有伏笔,是否有可能两人正是末节“金发傻瓜”与“乐天派”,并非只有心意相通才是爱情, 他们彼此不同、互不理解却可以直接地相爱多年,同样也是爱情故事的一种解。如同戈伊蒂索洛在《镜子的另一边》中对阿波罗与达芙妮神话的解读:“钉住的两个 人像油画里/阿波罗和达芙妮:她变成树/他抓住自己的爱。”——发现追求的人并非自己所想,他却还是抓住月桂树。


  又如以法语的“不”为题的《Non Non——为了帮一个大女孩入睡》:“假如三点了你睡不着/你看见墙上有女巫的影子/听见幽灵怎样在你的浴室里洗澡/如果家具开始嘟囔/风在窗口背诵你的 谎言/你不要紧张不要叫醒任何人/想想生命抽一支烟/同样的你别再去死/有人给你买了几条新内裤/事情就是这样一切都很好/你挨饿或者街上有人说你丑/才 是坏事/读一会书给我写张便条知道点/收音机里唱的消息/non non不要这样慢慢数羊/non non睡吧我的爱羊和羊……”


  这首诗看似摇篮曲,有过失眠体验的人却可读出背后的辗转苦痛。这确实与诗人本人的精神危机相关。在1963年至1967年间,戈伊蒂索洛陷入抑 郁症,他的不少诗作都出现与失眠、安眠药或抑郁情绪相关的内容。譬如在《给我哥哥的信中》,诗人写到小女儿胡利娅的长大:“她每天长大/对我说话/望向我 给我亲吻/找我要一个比塞塔/她也信任我/觉得我是一个/亲切而永生的巨人/她笑起来像/那些热爱生命的人/——有时候我也笑/当我不想这些的时候——” 写到自己的疲惫:“哥哥我很累,/我感觉自己像一个无用的老头/已经做了所有/应该做的/在这里很多余;/但凡我能相信除了生命以外的什么/我就会憎恶生 命/会想死亡。/胡安我知道你理解/我发生的事我知道/你读我的信……”走出抑郁症10年之后,诗人在《事件的真实动机》中书写了对因抑郁症自杀的想象, 依旧是惯常的讲故事口吻:“去年夏天任意一个晚上/那个男人想结束所有/晚饭过后/喝了一升多咖啡/送下四五个细颈小瓶里/全部的安眠药片/(平时用来安 睡)/没有感觉地抵达死亡。//只有某些传言试图/给发生的一个解释:/确信他生了重病/一个远房表妹威胁他/要把一切告诉丈夫/生意不顺/失眠困扰/或 者他的爱人不在乎他。//而事实上/事情简单得多:/原来他总是一个孤独的人/原来生命不再令他感兴趣/原来那个夜晚热得气闷/原来他很智慧。”


  及至晚年,戈伊蒂索洛的故事越讲越短,1994年出版的诗集《埃斯科里亚尔笔记本》全部是四行一首的短诗,诸如《问题的解决》:“为了忘记一段 不幸的爱/女孩投身别的男人/现在她已经不记得那段爱/因为所有的不幸混在一起。”或者《不爱》:“女孩:如果真的你已不和他讲话/而他说觉得保持沉默很 好/你们不再适合分享房子生活:/断开不爱在仇恨吞噬你们之前。”锐利程度丝毫不减。


  除了短小精简的跳跃情节,多重场景拼贴也是戈伊蒂索洛拿手的讲故事技艺。譬如《有时候》一诗中,每句一个场景,互不相关直接拼贴,如同电影中的 闪回画面,令人目不暇接:“有时候/有人在超市胆怯地对你微笑/有人递给你一块手帕/有人在牙医等候大厅热情地问你今天几号/有人嫉妒地看着你的情人你的 男人/有人听见你的名字突然开始哭。//有时候/你在一本书里发现一张旧照片/是你爱的人这让你浑身发冷/你从大西洋上空飞过每小时几千公里/想着他的眼 睛他的头发/你在采光糟糕的房间想起/阳光明媚的一天/你碰到一只脚让你虚弱得像十五岁少女/你送出一顶草帽然后开始尖叫。//……//有时候/等在一间 酒吧等她回来你在一张精细/餐巾纸上写一首诗/……/钟声敲响你爱上敲钟人或者神父/或者上帝如果上帝存在/你看向看你的人想有全部正好的力量/命令全世 界的钟/在这一刻停摆。”最终,所有的情节只归为末节的一句诗:“有时候/只是有时候伟大的爱。”


  《有时候》中的情节大多发生在现代生活背景中。西班牙战后“五〇年代”的诗人追随波德莱尔和T.S。艾略特的脚步,都多少对现代城市概念产生过 兴趣,戈伊蒂索洛也不例外,诗中常以现代城市作为框架背景。而且,对建筑的兴趣让他甚至给1977年出版的诗集命名为《建筑工坊》。诗人在诗集里通过对建 筑作品、对在世与后世的思考,将创作主题集中在对历史的偶然与可能性的假想。在《情节是集体的多重的》一诗中,诗人写道:“未来是模糊的/可能是现在此刻 可能是一百年或一百万年以后:/不可能计划一件完工的作品/必须随着时间/慢慢实现”,而在实现的过程中,一切都是未完工的,如同《历史的惟一意义》末节 所言:“无论是否宿命论者/历史惟一的意义/就是旅行在丛林间/一条施工中的铁道/遮住走向阻挡着回程。”《建筑工坊》中诞生了戈伊蒂索洛的代表作《朝向 圣格里高利奥广场的窗》,诗中主人公想象眼前风景与世界有多少可以被时间保存,也许是“几幢房子/球场的骨架或者教堂的/尖针继续活着就像现在/大街与隧 道之间留下的古代废墟”。而当这些遗迹成为未来世界的考古现场,活过的印迹在未来人的猜测中又能保存多少?阳台、露台、没有玻璃的空洞代表什么?诗末两 节,诗人感叹届时:“没人会明白生命曾经燃烧/在这么多倒塌的墙壁后面:/说得出我们怎样活过说不出为什么。//关上关上小窗逃跑躲进/房间不要打开窗户 /别让光/也吃掉你仅剩的一点:/尖叫当中你的孤独/疯了的世界里你的疯狂/摇晃的平静带你/走向毁灭走向历史。”


  如果说建筑凝固时间任后人解读,讲完的故事又何尝不是如此。歌手帕科·伊巴涅斯曾将戈伊蒂索洛的《善良小狼》一诗谱成歌谣,更名《从前》。这首 歌传唱很广,许多西班牙人都知道善良小狼与颠倒世界的故事,却不知道讲故事的人是谁。也许诗人并不在意,正如他在晚年作品《诗歌:不是我》中所写:“有人 读唱我写的诗歌/有人觉得我是著名作家。/我更喜欢他们记住几行我的诗/忘记我的名字。我的诗歌是我的骄傲。”( 汪 天 艾 )




论 诗 的 形 象 
罗伯特·弗洛斯特 
 
对哲学家而言,“抽象”早已是老生常谈了。然而,在我们今天的艺术家手里,它倒还像是个新鲜玩意。诗歌的特质,难道我们(诗人)就不能自己定义一个吗?我们头脑里也许有,可是,如果不拿出来实践的话,想法就会在脑子里僵死。所以说,实际的创作才应该是我们毕生的志业。 
假设只有人文主义者才重视:一首诗的关键只在于它传达的声音。声音是矿石碓里的金子。现在,我们要把声音单独提炼出来,扬弃那些剩下的渣滓。经过这样不断的提炼,我们最终会发现:原来,写诗的目的是要让所有的诗都呈现出它们各自独特的声音;而光有元音、辅音、句读、句式、词句、格律这些资源是不够的。我们还需要借助语境-意义-主题。这才是丰富诗歌声音的利器。在辞章上能做的工夫也就这些了。格律也一样——特别是我们的英语,其实就两种格律,谨严的抑扬格和宽松的抑扬格。古人虽有多种可供遣用,但倘若谐调音韵全都靠格律,那还是于事无补。我们的某些格律家,有时为了让一句诗听起来不单调,竟然会把好好的一个短母音从整个音步中拿掉。如此死拽硬拗,看了实在叫人痛心。其实,要让声音和谐,活泼、有意义的语调倒是能打破一般的僵硬格律,因为前者的运用范围可以说广阔无限,而后者可变化的余地却并不太多。话又说回来了,诗歌不过是另一种表达的艺术,可以有声,也可以无声。但有声的或许比较好,因为更为深刻,经验的基础也更为宽广。 
接下来,就有一个声音表达的自由度问题。让我们再假设:表达的自由度跟声音旗鼓相当,同样有资格构成诗的主要部分。如果音调是自由的,那就算诗了。接下来,我们现代抽象主义者面对的问题就是,要让这种自由变得纯粹,要自由自在,但不要杂乱无章。(在这个问题上,)平常不守成规的我们反而会变得很乖,会任由散乱的各种丝绪牵着我们走,又会像炎热午后的蚱蜢一样,东窜西跳,漫无目标。这时候,只有诗的主题才能让我们安定下来。格律这么机械的东西怎么会产生丰富的音调,这是一个谜。同样,既要保持诗的自由度,又要完成主题的表达,这也是一个谜。 
诗本身应该很乐意为我们来揭开谜底。诗歌创造形象。这形象始于愉悦,终于智慧。就像爱情一样,没人会真的以为那欣喜的感觉会是静止不动的。开始,它是一种愉悦的情愫,偏向于冲动。写下第一行以后,诗就有了方向。然后,便是水到渠成的一行接着一行。最后,在对生命的一点澄清中结束——倒未必是什么大不了的觉悟,像教派赖以建立的那种,而只是对混沌一点暂时的遏制。它有收场,有一个结局,虽然无法预见,但从最初的情绪和用来表现它的意象那里开始,就已经注定了——没错,诗就是源自那最初的情绪。倘若意在笔先,把诗里面最精彩的部分留到最后,那它就只不过是一首炫技的诗,完全丧失了诗味。诗一路走,一路找寻它自己的名字。最终,它会发现有绝妙的东西在等待着它,在某个伤感却又包含智慧的语句里——就像饮酒歌那种悲欢交集的感觉。 
作者不含着泪写,读者就不会含着泪读。写的人既然没有惊喜,读的人也绝不会觉得有趣。对我而言,那最初的愉悦就是突然间回忆起似曾相识的东西而感到的惊喜。此时此地、此情此景,好像我是从云端落下来,从地里冒出来的。先是一种久别重逢的欣喜,接着便是往事的逐一浮现。一步一步,那惊喜不断地增大。而其中最能为我所用的印象,好像总是那些我以前不曾意识到,也因此未加注目的。结果,我们总是像巨人一样,把过往的经历奋力扔到自己的面前,作为迈向未来的铺垫。有一天,我们去别的地方,也许正好会途经此处。路线要不是笔直笔直的,才更有意思。我们都喜欢手杖曲中有直、直中带曲。现在,用精密仪器把直的东西弄弯,在过去则是靠手和眼睛。 
我知道为什么合乎逻辑的自由会比紊乱的自由来得好。然而,逻辑是向后看的,它出现在事情发生之后。但诗却要像预言一样,必须是预先感知的,而不是事先就看到的。必须是一个照见,或一系列的发现,这在读者如此,在写诗的人那里也应该如此。如果诗的材料能够在诗里面活动起来,并且能够超越时空、先前的联系,超越除内在联系以外的一切因素,建立起新的关系,那么这些材料就是极大自由的。我们总喜欢空谈什么自由。不到十六岁就不许离开学校,我们管这叫自由(免费)教育。以前的那些民主观念我现在已经不坚持了,我同意给下层阶级自由,把他们完全交给上层阶级来照应。对我来说,政治自由什么也不是。反正我左右消受不起。我想要给自己保留的只是我个人运用材料的自由——即当我生活中历经的一切大混乱发出召唤的时候,希望我的身心都能随时地响应。 

学者和艺术家在一块儿,常常因为搞不清分歧究竟何在而懊恼。两者都运用知识进行工作。可是我怀疑,他们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获取知识的方式。学者沿着一连串的逻辑推理,得到严谨而全面的知识。诗人的方式则要 “潇洒”得多。书里书外都是他们获取知识的渠道。他们并不执著在哪一点上, 而是会像穿过草丛时那样,任由四周的刺果子往自己身上粘。其实这第二类的知识,在自由不拘的机智与艺术里面更派得上用场。学童可以把他从学堂里学到的东西,跟你一五一十、按部就班地说出来。艺术家则是抓取时空里某一已有的因素,然后干净利落地把它放到一个全新的序列里去。 

我的这些想法,一般新青年会误以为有多大的创意。其实,倘若果真如此,恐怕我早就跟着死心塌地地鼓吹什么激进主义了。不过,我倒真盼望咱们这个国家能再多些创意和闯劲。对我个人而言,一首诗,像我说的,能够“始于愉悦,终于智慧”,这种清新的气质就算是创意了。诗的形质是跟恋爱一样的。好比火炉上放块冰,它自会逐渐消融。诗一旦写成可以修修改改,但写不出来却不能滥捶、强扭。一首诗最可贵的特质就在于:它有自己的运行轨迹,而且会带着诗人一起跑。把下面这句话读个一百遍:金属永远保有它的气味,诗也永保它的清新。惊喜中发现的意义,一旦展开就决不会消失。(T o m m y l e e a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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